继《童颜趣生》

作者：丁亚成

在我的木雕作品里，不时可以寻觅到陆涵生大师的一刀一凿的印痕，一颗竹芽上滚落的露珠、一片树叶上如细丝的脉络，甚至一只动物惹人喜爱的眼神。这些刀尖上的艺术，体现了陆老的创作思想、造型艺术、审美情趣和技术功底，焕发着无声却无穷的魅力。

因为学艺，当年我经常往陆涵生的轩室跑，无数次得到艺术的浸润和滋养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，我学雕了一个高10公分的竹根几，总觉得这件作品过于单调，少几分灵气，不够绵延，缺乏贯通的气势。于是拿去给陆老指点。他左看右看，脸上却露出了会意的微笑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，放慢语调说：“这件作品，看似简约平淡，一根主干下来，分成三足鼎立，但稳健端庄，小而势大。相对应的两根小竹根，围绕主干，盘旋而上，似“两袖清风”疏疏淡淡，不媚不艳。竹芽、竹块相衬得也比较得体，简单而雅致，形成沧桑的皱纹和竹影婆娑，其素雅的风格，牵动了人的审美之情，初步具备了艺术效果。”事实上，简和繁是相对的，繁要繁得动人心魄，简要简得风韵独具。你见过吴昌硕的竹石图吗？一幅画中只画了一块顽石，一根打叉的竹子，但却饱含了“于怪石中求春”的意韵。明式家具简约而不简单，似乎更通“现代”更趋“永恒”。

但显然，这件作品还得修改，充实内容，赋予内涵。他不时地看看我，再看看作品，若有所思地拿起毛笔，在根几上面画了些竹芽、竹块，还在镂空处画上被锯下的竹的疤痕，“一枝一叶总关情”，寥寥几笔，使竹根平添了“外枯而中膏，似淡而实浓”的美感。最后，他凭着丰富的创作经验，说出了他的创作思路。他谦逊地说，这件作品“似乎”可以雕成“岁寒三友”竹根几。

他用手比划了一下，竹根中间预留部分处可以雕一只松鼠，寓意“松”，几面刻冰梅纹，是写意的“梅”。他见我有些茫然。于是，他进一步开导我说，中国艺术博大精深，表达方式大相径庭，有的直率外露，如竹根一目了然；有的含蓄、隐晦，如松鼠也可借意苍松；有的非下功夫悟一下才能明其道，如冰梅纹。我听后才逐渐明白陆老这一“时空跳跃”的创意。他还滔滔不绝讲述了历史上文人雅士品竹品梅的传统故事。他爽朗地笑，“岁寒三友”还与苏东坡有关。当年，苏东坡遭到权臣排挤，贬至黄州，处于生命的低谷。他在园内种上松、柏、竹、梅，以陪伴自己孤凄的心。黄州知州徐君猷看望他，在冷清萧瑟的居所里，苏东坡说出了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”的心声，以保持自己凌霜傲雪的高尚情操。自此以后松竹梅被世人合称为“岁寒三友”，逐渐演成为雅俗共赏的吉祥图案，画家画她，诗人咏她。说着说着，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只鸟笼钩子，说这是周寒梅先生请他设计钩子底座而被放在这里的。钩子上面有鎏金的“松鼠采葡萄”的图案。陆老要我选择松鼠的图样，移植到树根几上。我选择了其中昂首回头的那只。陆老高兴地说，“英雄所见略同”，我也看中这一只，因它的姿态，清雅脱俗，蔑视泥淖尘俗。我恳请陆老来主刀这两件点缀之物，陆老欣然应允了。

时隔数日，我如约地到陆老家里。那日，天寒地冻，下着鹅毛大雪。只见陆老在洁白的雪光中笑容明亮，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。只见树根中间的松鼠已初露雏形，昂首独立寒冬，富有情趣，鲜活动人，活像一个有感情的生命活体。陆老说，今天我们主要是完成“冰梅纹”雕刻，这是一件苏作工艺的高难度的活，是清代中晚期的传世技术，造型优美，工艺讲究，结构精美，丰富多彩，古朴典雅的明式风格。只见陆老的工作台上，布满了颜色深浅不同的红木片混，约2毫米厚，呈菱形、多边形、三角形（等角的、钝角的、锐角的）。陆老戴上老花眼镜，有条不紊地拼凑雕琢起来。只见他运刀老辣，刀味遒劲，细致入微。由于几面周边弯曲特殊，要随形而作，陆老似“于散木中求全”，拼凑得丝毫不差、天衣无缝。整整花了半天的时间，这只30片红木拼凑的“冰梅纹”，似片片梅瓣，散落在中央，情趣盎然。雕完以后，陆老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，再看看刻成的“冰梅纹”，脱下老花眼镜，抹掉额上的汗水，深情地说：“梅是先众木而花，先天下而春”，“我多年不雕了，今天主要是雕给您看的，让您了解这一古老技术。你可要衣钵传承啊！”

回家的路上，风越吹越紧，雪也越下越大。此情此景，迅速在我的脑海中产生了和陆老雕刻情景的互动。只见陆老清瘦的身影、随意的着装，露出工人勤俭的质朴，而那开阔饱满的天庭，老花镜中逸出的睿智的眼光，幽默风趣的谈吐，显出雕刻大家的潇洒风采，似梅花的姿容，独傲严寒、破蕊怒放；似梅一般的高洁，留得清气一片。陆老松梅竹的创意和亲自雕琢，是寄物抒情，借助自然物种来表达自己的心声。坚毅不拔的苍松，挺拔多姿的翠竹、傲然报春的红梅，都有不畏严寒的高洁风格，在岁寒中同生，从而引申比喻我们的忠贞友谊。真是“竹死不改节，花落有余香”啊！

我十分喜爱这件与陆老合作完成的“岁寒三友”的木雕作品，曾给书画家、文物鉴赏家钟天铎先生鉴赏过。他见到这件作品后说，“这件作品创意新颖，而且是你与陆老合作的雕件，尤显珍贵。陆老为这件作品雕刻的松鼠和冰梅纹，如‘惊鸿一瞥’，大大提升了这件作品的收藏价值。”后来，他给我看了一幅画轴，这是他在一九八O年冬天，外面下着鹅毛大雪，他在居室南窗，有感而发画的。

沙曼翁老先生为画题了款。整个画面笔姿放逸、情趣天然，纵然不见白雪皑皑的风光，但苍松高耸入云，红梅，横斜而出，绿竹，虬劲婀娜，黄菊，竞相吐艳，傲雪斗霜的清姿表现得淋漓尽致，沙曼翁老先生的题款“三友图”巧妙地安排中央，给人以美的享受。

从此，我和陆老合作的雕件，连同和他的情谊，一起珍藏了起来。